還沒入深秋呢,八月份的天正是秋老虎發威的時候,但北京卻有些冷的讓人坐不住。
長安街自東往西一路上都燈火通明,尤其是通政司的衙門口外,人來人往,一個又一個公員從通政司里出來,又探頭探腦的進入不同的宅府里。
這一晚,又太多要命的信息需要傳遞。
在最臨近西長安門的位置便是那一號大院,也就是如今內閣首輔朱高熾住的地方,更是人滿為患,放眼看過去,全是一品二品頂戴衣冠的大員。
甚至,還有幾個身穿滿繡龍紋錦繡的當朝親王。
朱高熾既是內閣首輔又是燕王系宗親世子,他的關係,可比之前兩任無論是楊士奇還是許不忌都強大的多。
坐了幾十人的大堂,此刻卻安靜的落針可聞,所有人都眼觀鼻、鼻觀心的靜默着,亦或是垂首捧着茶碗發呆,沒有任何人說話。
直到堂外腳步聲響起,內閣協辦、通政司通政楊榮急匆匆走進來,才算是引起所有人的抬頭,一潭死水總算有了漣漪。
「閣老,山東來信了。」
濟南的情報在事情一結束就走鐵路直達北京,用了七個時辰的功夫算是趕在深夜送至。
「今日一早,二皇子在山東連同唐賽兒一道發動民變,裹眾四百餘人衝擊山東承宣布政使司衙門,在衙門外一里處遭到鎮壓,山東左布政使趙之其開槍打了二皇子,現在二皇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堂內頓時一片譁然,朱高熾更是坐不住直接起身從楊榮的手裏搶過這份信箋。
觀瞧後,腳下一軟坐進椅內。
一眾人開始七嘴八舌的嘰喳起來,詢問朱高熾詳情。
後者捏着這封信箋,雙目都紅了起來,掃視眾人一字一頓。
「今晨山東鎮壓民變之事,再次造成二十七死,余者皆傷押進山東按察司大牢。」
二十七死!
大明已經多少年沒出過這種因為官府--百姓矛盾激化而導致大量無辜民眾慘死的人間悲劇了?
從朱允炆登基到如今,除了當年那次倒孔運動波及無辜之後,便是再也沒有過的。
「更要命的是,趙之其狗膽包天定二皇子為賊酋,已經下令封鎖濟南全府,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朱高熾牙都快咬碎了,對趙之其破口大罵:「他算個什麼東西,狗娘養的。」
所有人都傻了眼。
但凡是認識朱高熾的,誰見過他罵人啊,畢竟朱高熾和他那兩個脾氣暴躁的兄弟比起來,可是好了不知道多少。
修養這一塊,朱高熾算是對得起宗親一詞。
但今天,當着那麼多人的面,朱高熾不僅罵了人,還罵的如此,難聽?
「現在山東的事到底如何已經不重要了,最重要的當務之急就是立刻將趙之其抓起來!」
朱高熾喘着氣,環顧全場:「三法司即刻派人去山東,將趙之其拿下,就地審判,殺!通報總參謀府,抓捕山東指揮使湯瑞,亦在山東審判,希望平西王可以採納內閣的意見,殺湯瑞!」
連說兩個殺字,朱高熾的身上罕見出現了些許凌厲的氣勢,而這股氣勢也壓得滿堂大員無人敢過多置喙。
話說到頭,朱高熾才是內閣首輔啊。
王雨森的眼皮垂耷沒有接腔,哪怕是楊榮接令準備離開,他都沒有發表什麼意見,似乎在等着什麼。
這事既然通政司接了信,楊榮都來了這首輔大院,沒道理宮中不知道,只要傳進了宮裏,要不得多時,太子的諭令就也該來了。
果不出王雨森所料,楊榮這邊還沒離開呢,大堂外就又一次響起了腳步聲,這一次的聲音比較輕。
一個年幼的宦人。
尖尖的嗓子說着刺耳的話,一字一句都扎進了朱高熾的心窩。
「山東暴民猖狂,皆因受人蠱惑,幸山東當局處置果斷才沒使朝廷公威墜地,本宮淺見,建議內閣通令嘉獎,且將山東之事刊登兩報,並傳天下。」
通令嘉獎,並傳天下?
這算什麼,鼓勵全國各省的衙門都有樣學樣,日後再遇到這般老百姓群情洶湧下搞出的群體**件時,都效仿山東來個暴力壓服,來個全面屠殺?
朱高熾不是傻子,畢竟他打小就跟着洪武皇帝身邊長大,政治的陰暗與血腥恐怖他見得太多了。
官場沉浮幾十年,直到今天坐上內閣首輔的寶座,真說及政治造詣,誰也不會認為朱高熾不如楊士奇。
只是朱高熾低調慣了,所以才顯得存在感並不是太多。
山東的事,朱文奎這位太子下了這麼一份諭令,目的很明確。
趙之其有沒有罪、有沒有錯眼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現在對朱文奎還有利用的價值。
而這個價值,便是借趙之其的手,除掉自己的二弟朱文圻!
兄弟反目,手足相殺。
說到底,還不是為了爭一個皇位鬧得。
當皇帝,真的那麼重要嗎?
朱高熾痛苦的閉上眼睛,耳邊是王雨森支持朱文奎的聲音,繼而,越來越多的聲音響起,無一例外都是謹遵太子諭令。
北京城最大的不是他朱高熾,而是這位坐宮文華的監國太子啊。
他朱高熾壓根就不是一個實權宰相,因為所有人都更相信擁有全天下政商兩界支持的朱文奎是鐵板釘釘的大明第三任皇帝。
這是大勢所趨,全天下政商資本都支持朱文奎,說句不客氣的話,便是朱允炆這位皇帝,怕也沒有能力來強行逆轉吧?
更何況前些年朱允炆的態度一直曖昧,遲遲沒有在兩個兒子之間做出明確的抉擇,如今定了朱文奎做太子後便撒手不管,沉心禮道,這本身就是一個非常清晰的態度了。
朱文圻鼓動民心鬧民變,搞工農聯合,搞以下犯上,企圖強行將泥腿子丘八、山貓野猴子這幾千年來的底層黔首放到士、商兩級的腦袋上,也不見得皇帝會願意。
哪有做皇帝反皇帝,舉着皇旗反皇旗的道理不是。
是你朱允炆自己說的,公器永歸皇權,公器必須操於皇權之手,本質上就同朱文圻搞出來的民變是大相徑庭,背道而馳的。
若是往壞里想,都說不準是皇帝自己想殺了朱文圻,但是又怕給後世留下一個父殺子的惡名,才借了朱文奎的手。
人家太子這是替老爹抗雷呢。
天下事就是這般,從不同的角度去分析就會看出不一樣的一面,而每個人分析一件事情的時候,總是習慣從有利自己的一面來解讀。
今日這滿堂諸公,都選擇了朱文奎,選擇了順天下大勢,那就絕不會因為區區一個朱文圻,區區一個皇子而更弦易張。
這天下,永遠都輪不到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或者只配苦哈哈在廠房埋頭勞動,不通筆墨的粗鄙工人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