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污濁發臭的屍坑,神色平靜的羅耶踩着汩汩流淌於地面之上的鮮血前行。
鎧甲各式各樣,並不成套的騎士見到羅耶後立刻施禮。
「大人,十三位信使已處決十一位,僅有兩位願意加入我們。」
羅耶點了點頭,吩咐道:「告知梅塞爾,下一次這樣的信使無需轉送至後方,他可以自行處置。」
「釋放澤尼爾派來的信使,讓他轉告澤尼爾,我不會與任何一方聯合,這場遊戲,我們各憑本事。」
羅耶的強硬沒有讓經歷了浸染災厄深陷苦痛中的北境倖存者們感到不適,正相反,他們戰意昂揚,每個人的眼中光芒閃爍,一群近衛齊聲稱是。
帝國已經拋棄了他們,戰爭期間始終對他們發出的求援信號置之不顧,甚至欺騙了他們!
「查找浸染根源,將信息給與獵鷹軍團,有了萬全的準備,第七獵鷹軍團必然會給予你們援助。」
這是來自梭倫帝國前線指揮官與大公的共同許諾,為了能夠讓無數饑寒交迫的老人與孩子有機會突破漫長的浸染封鎖線,回到帝國的懷抱,北境大量的勇士們集合了起來。
在幾位團隊的領袖的磋商之下,在自願參與的勇士中選出了兩百名精銳,他們幾乎都失去了所有的至親,只有少數幾位為遠在安全區的至親留下了遺書。
他們知道自己要面對什麼,如果坦然赴死能為自己庇護的人換來一線生機……在這個混亂的時代,也不算死得沒有價值,不是嗎?
可惜,他們低估了梭倫貴族的不做人程度,兩百精銳僅剩四人回歸,三人因為浸染不得不被倖存者們含淚手刃,而他們近距離對水晶巨人浸染的描述、攻擊方式、魔力運作等方面的信息,並未被全部交給梭倫。
帶領另一隻倖存者團隊到達此處的羅耶謹慎地只給予了部分,並希望梭倫如約兌現承諾,但到達撤退地點,他們遭遇的卻是來自梭倫魔法師的無情轟炸,若非羅耶在爆炸中閃轉騰挪一刀殺死兩位五階魔法師,這群對於梭倫有着過分期待的可憐人已經無法開口為自己爭辯,更無法抒發內心的憤怒。
倖存者們一開始還會詢問為什麼,但是現在,他們不打算聽那位傲慢的君主以及這個醜陋的帝國任何人給予的敷衍。
遼闊的北境諸城已成無人區,沒有春耕,食物匱乏,想要活下去,只有掠奪。
也許魔法師隨意的一個高階魔法便能將他們這群渺小如蟻的人盡數抹殺,這過程中,魔法師內心甚至不會掀起一絲波瀾,但又怎麼樣呢?
比起餓死,向着這群始終踩在他們脖頸之上,壓斷了他們脊樑地老爺衝鋒,而後死在路上不更有意義一些嗎?
「用血與利刃獲取我們所需的一切,北境即是我們的國土,我們向前的每一步皆是開疆拓土!」
羅耶的口號刻入了每個人的心中。
他們已經卑微至此,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再失去了,他們要讓自己的血濺在這群高高在上的老爺臉上,如果他們髒兮兮的手能污穢他們精緻的長袍,哪怕斬斷自己的手向前投擲,他們也願意。
如果梭倫已經無藥可救,那麼一個嶄新的國度,至少擁有着新的未來,以及屬於自己,並未被分走的位置。
羅耶滿意地注視着辛苦搜集糧食,即便腹中飢餓無比仍舊恪守禁令不偷吃,不耍滑的各族勇士;看見懷抱乾柴自雪地中奔跑回來的孩子,羅耶會將為數不多的糖果分發而出;目睹了孩子參與搬運屍體,他面有慍色,但看到孩子們為那位被責罵的隊長開脫,他又只能無奈地搖頭。
終於,他走到了才化凍不久的小溪旁,夏蕾姆倚在剛剛抽出嫩綠枝條的大樹下打着瞌睡。
還未靠近,夏蕾姆已然醒來,她那微眯的眼睛一點點睜開,睡意在視線接觸到羅耶的一剎那盡數消失,與暖春相得益彰的淺綠色髮絲隨風飛舞。
「夏蕾姆…抱歉。」
「不用,我沒睡熟。」
夏蕾姆的語速少見地快了起來,一改往日迷迷糊糊的狀態,她的眼睛炯炯有神,盯得羅耶渾身不自在,手甚至不自然地握住了刀柄。
「我要走了。」
羅耶思緒停滯了,巨大的不安如同海潮般襲來,手也開始不住地顫抖。
「為什麼…我們一起抵抗浸染,剛剛擊退了他們,如今正是為這片土地帶去希望之時。」
羅耶快步上前,「你我都是六柱後人,應當知道梭倫本該屬於我們,我們有責任糾正這段錯誤的歷史!」
「奧古斯引發雪崩,讓山腳下的六百人失去了剛剛重建的家園,春耕的努力化為烏有。他們地窖中龐大的食物儲存成為了軍需,所有人不得不加入你的陣營之中……他真的很棒,很聰明,不是嗎?」
夏蕾姆「不是嗎」幾個字咬得很重,除了迷糊、茫然似乎從未出現過其他表情俏臉,冷若寒霜。
羅耶欲言又止,好一會,他才解釋:「我斥責過他,甚至施以鞭刑,作為他擅自行動的責罰。」
夏蕾姆眼神中流淌着赤裸裸的失落與失望之色,她「呵」了一聲,自嘲地笑了起來,悲傷溢於言表。
與羅耶一般,她嘴裏也含着話,直勾勾地注視着羅耶,幾度想要開口,卻沒有說,直到突如其來的困意令她眼前一黑,她才奮力抖擻精神,擰着眉頭說:「你幾乎從不對我撒謊,可這次,你騙了我。」
「我確實懲罰了他。」羅耶急忙強調。
「如果是以前的你,你會殺了他!」
羅耶一怔。
「你變了,羅耶。」夏蕾姆凝視羅耶的眼睛,視線一點點鑽入他的內心,「可你還並未意識到……但是我能感受到,別忘了,一直以來,我跟隨在你身後。」
羅耶陷入了沉默。
夏蕾姆拿出髮夾,開始整理自己被初春料峭的寒風打亂的長髮:「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時的場景嗎?」
「我的父母抱着熟睡的我走出臥室,努力的捏着我的臉蛋,等我睜開眼睛,看見的是一個帥氣、英武,長相卻有些老成的你,當時的你抱着刀,我好奇地想要觸碰,卻被你隨手一揚,躲了過去。」
夏蕾姆嘴角帶笑:「以為被討厭的我剛想哭,你便着急地把刀遞給了我,任我把玩,即便我把上面裝飾的刻花弄花了,也咬着牙不吱聲。」
「你並不知道我隨時可能會陷入沉睡,因此看見我直挺挺倒下,也不知道扶一把,只是着急地大呼小叫,直到長輩到來這才鬆了口氣。」
「從那天起,每次出行,我都會把手交給你,讓你為我引路。」
「夏蕾姆…我…我們已經認識了十年,自十歲那年起一同斬殺魔物,十二歲註冊冒險者以來,我們走過了這個大陸的許多角落,經歷了常人無法想像的危險…我們親密無間,配合默契…」
夏蕾姆打斷道:「我們心意相通,對嗎?可是,最近,我已經無法看清你的心了。」
「當我把手交到你的手上時,我感受到的是熾熱的火焰、閃爍的電光、咆哮的海潮,那個始終如同春風一般伴隨我前行的羅耶不見了。」
「你在說什麼,我還是我啊。」羅耶又向前一步,然而這一次,夏蕾姆選擇了後退。
「你的心中,住進了別的東西,我無法形容,但是…我能感受得到。」
對視良久,夏蕾姆將手中多餘的一枚髮夾拋向了羅耶。
「原本我以為,你會理解我為何與你一同前行,知曉我將前路託付於你的原因,也明白為何我會冒險穿越浸染與你匯合,與你並肩作戰……」
「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這樣不就足夠了嗎?」羅耶問,「我想要改變這個國家,如果沒有力量,這一切都是無稽之談!」
聽到這句話,夏蕾姆笑了,她喃喃道:「你果然沒有發現自己變了…」
沒有回答,她緩緩背過身,打了個哈欠。
「再見了羅耶,我會尋找屬於自己的旅程,也許……不會再見面了。」
注視着夏蕾姆逐漸消失於雪原上的身影,羅耶握住刀柄的手越來越用力,倏忽間,他猛然抽刀,銳利的刀氣將一排排樹攔腰斬斷,滿天雪霧中,深呼吸的羅耶面色猙獰。
「我到底哪裏變了,我只是想要改變…想要改變就需要力量,需要手段,需要人才!」
「我沒有錯…我沒有傷害那些人,只是讓他們聚集到我的麾下,他們本就無路可走,而我選擇了更為正確的道路…他們的眼睛不曾雪亮過,至少我擁有的知識與眼界能讓他們躲過更多的不幸。」
……
……
通過教國的信使網絡,路禹得知了梭倫內戰的一手消息。
狄維克與澤尼爾的軍團激烈的交戰中,黑鴞如塞拉所猜測那般,在經歷了初期的「慣性」後,選擇了做壁上觀,不再干預這場「家事」。
不過讓路禹沒有預料到的是,狄維克竟然沒有想像中那般眾叛親離,正相反,內戰開始後便穩壓了自己的好兒子一頭,一度高歌猛進,若非澤尼爾調整及時,恐怕會接連丟失所屬城邦。
塞拉評價為「四大國的底蘊仍在,狄維克雖然菜,但是既得利益團體還有幾分能力兜底」。
而塔妮婭則是一如既往按兵不動,收服了一隊黑鴞的她安心地操持着春耕事宜,甚至又一次親至下地與農夫們一起耕作,據說她栽種水準極為不錯,就連老農也是讚不絕口。
同時她還將大量逃荒貴族的土地贈予普通人,甚至在人口稀疏的邊緣城邦解除了大量人的奴籍,讓他們成為綠蔭領的合法公民。
以前討論塔妮婭,路禹和塞拉還會繞着璐璐,現在倒也不用避諱,璐璐聽到這條信息時,只是笑了笑,而後便稱讚:「即便演戲,她也總是喜歡演全套的,只是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而因為浸染成為無人區的北境,教國信使並未能得到有用的信息,唯一知道的便是,澤尼爾的信使被放歸,而梭倫的信使則一去不返,直至前日才有人將被殺信使的頭顱丟入一位前線戰區的大公宅邸內。
路禹聽到這裏,手指不住地敲打着扶手,神情凝重。
「不像是羅耶會幹出的事…戰時殺死打探消息的信使無可厚非,這種刺激梭倫的行為顯得有些魯莽了。」塞拉皺着眉頭,不理解羅耶為何會有如此過激的舉動,「對付澤尼爾,這是內戰,但是對付羅耶…但願黑鴞還在觀望。」
這位溫和的青年在北境究竟遭遇了什麼…為何仿佛孕育出了一身的戾氣?
「你不告誡他嗎?」塞拉好奇地問。
路禹長嘆一聲:「我給了他忠告,如果他真的想要去做些什麼,就先蟄伏,不要讓自己成為那顆豎在所有勢力眼中的釘子,優先考慮拉攏學派,獲得他們的部分支持…亦或者,走群眾路線,做得比塔妮婭更好,並以北境的悽慘打感情牌,獲得緩衝時間,觀望戰局走向。」
路禹捂着額:「我不會,也不想介入內戰,這些建議已經是出於朋友身份,能夠給出的最優方略,我甚至詳細為他說明了該如何發展群眾路線……但是他覺得這太慢了。」
路禹回憶起着兩人相遇後發生的種種,惆悵地望着窗外逐漸鋪滿的春意,那些勃勃生機正在修復浸染帶來損傷的新綠,顯得是那麼的頑強,倔強。
「人,是會變的啊…我不知道他究竟在北境目睹了什麼,也不知道他為何話語中總是充滿了急切,仿佛覺得改變這些陳腐的事物可以是一朝一夕便能完成…身為朋友,我能做的,都做了…我還能怎樣?」
路禹與璐璐、塞拉對視了一眼,說:「他認為我的晨曦領只是為了偏安一隅而建造的,提供的建議也不具備參考性。」
路禹苦笑:「我無能為力,晨曦領是我們為數不多的淨土,所有的謀劃與展望都由此起步,如果閉上嘴,沉默,便能讓所有人忘卻此處……那麼就這麼做吧。」
魔力潮到來的當下,那些不被注視,無法發聲的沉默者也重新有希望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即便這些聲音微不足道,但是那聲嘶力竭的吶喊,終歸是會濺起一絲漣漪。
魔力潮,是屬於沉默者的晨曦,這是路禹所堅信的。
但也許,不是每個人都如此認為。
每個人都選擇了下一個時代自己將要走的道路,並堅定不移的邁出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