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初,煙雲山巔。
蕭風挺身站在一處開闊空地之上,山風吹過,白髮飄蕩,衣袍獵獵作響。
楊柳詩背靠一塊巨石癱坐在旁邊,被點住穴位動彈不得分毫,但眼睛卻已睜開,眸子中滿是不安和緊張。
她隱約能猜到蕭風要幹什麼。
「你不用這麼看我。」
蕭風抬頭看了看夜空,平靜道:「我只是想知道他會怎麼選。」
「你應該知道陸靜瑤吧。」
「當初他便是以瑤兒做餌,將我誘入魏府,然後逼我在自己和瑤兒之中選一人活。」
「我當初......選了自己。」
「唉......」
蕭風深深嘆了口氣,糾纏在一起的除了風吹起的衣角,還有地上朦朧的影子。
「之後......我一直看不起自己,但從不曾後悔,也不曾認為自己做錯了。」
「但奇怪的是我心裏卻總有一道坎,我......邁不過去。」
「所以,我才想知道他會怎麼選。」
又將這句話說了一遍,蕭風收回視線,扭頭看着眼神有些複雜的楊柳詩。
「為了知道這個答案,我付出了六十年的壽命,其實即便今夜我將他殺了,自己已經也沒有幾年可活了。」
「但這個答案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
「很抱歉利用了你。」
「當初他沒殺瑤兒,那麼今夜不論他如何選,我也同樣不會殺你。」
「如果日後你想找我報仇,我隨時奉陪。」
「如果是我死......那就無所謂了。」
風吹古木瀟湘去,月沒星稀天下寒。
蕭風不再說話,扭頭望着那唯一一條登山的小路,如石雕般一動不動。
他沒有跟楊柳詩說自己與魏家的血海深仇,也沒有說魏長天當初「出爾反爾」的惡劣行徑。
這些都沒意義。
不管是魏府搶婚那次,還是重陽節魚肚山腳那次......輸了就是輸了。
但這一次,自己一定要贏。
這股信念是前所未有的強烈,不過可能連蕭風自己都沒有注意到......自己要殺魏長天的理由,早已跟最初時不同了。
又或者說,早已不似最開始時那樣純粹。
彎月越來越高,山風越來越大。
而癱坐在一旁的楊柳詩此時的心緒也同樣複雜。
她看得出蕭風的自信,便越發擔憂魏長天的安危。
這個曾被無數男人視作嫦娥下凡的花魁心中不停祈禱着魏長天不要來,但她也知道以魏長天的性格應該不會錯過這次殺掉蕭風的機會。
然後......公子他會怎麼選?
雖然在極力逃避,可楊柳詩還是想到了這個問題。
從最本心的角度出發,她當然希望是魏長天活,自己死。
並且她也覺得魏長天必然會如此選。
可是......
這種矛盾的心理是不可避免的,楊柳詩不知道如果真的聽到魏長天的答案以後自己會是一種什麼心情,但想必不會多麼坦然。
心跳的聲音急促且清晰,與風聲混在一起後卻又變得模糊。
突然,不遠處的山路上出現了一道人影。
走的不快,腳步似是有些沉重,月光鍍上挺拔的輪廓,冷淡得不起一絲波瀾。
楊柳詩不知為何突然覺得這一刻的魏長天有些陌生。
只是還沒等她想明白這種感覺是因何而來之時,便看到魏長天在離蕭風幾丈遠的位置站定,然後輕輕拍掉登山時粘在衣袖上的雜草。
「蕭風,又見面了。」
......
......
按照武俠小說的套路,高手決戰一定要選在某些比較有紀念意義,或者風景秀麗的地方進行。
比如在紫禁之巔的西門吹雪和葉孤城。
比如在嘉興煙雨樓的郭靖與楊康。
比如在華山之巔的洪七公與歐陽鋒。
如此比較一下煙雲山屬實有點拉胯,可能換做十萬大山的龍頭「通天峰」或者天羅教所在的九頂山氛圍上會更合適一點。
當然了,這是站在看客的角度來說的。
對於魏長天和蕭風這兩位決戰的主角......只要能把對方殺了,在茅廁里打估計都行。
「......」
寒風依舊,吹動兩人的衣角獵獵作響。
時隔半年再次見到魏長天,蕭風其實並沒有太大的感覺,因為他早已在「夢道」中見過對面這個男人太多太多次。
雖然兩人從未交過手,夢道無法模擬戰鬥。
但這並不妨礙蕭風每夜都要在「夢」中提醒自己不要忘記魏長天的樣子。
而另一邊,魏長天此刻的心情卻有些不同。
畢竟蕭風那一頭白髮實在是太過明顯了。
果真是跟玄天劍中的殘魂交易了麼?
看了看蕭風背後的黑色長劍,慢慢深吸一口氣。
「蕭風,十日之前你殺了我的屬下,留下血書。」
「如今我按約來了,人......你是不是也該放了。」
「......」
從剛才到現在,魏長天始終沒有去看一眼就在不遠處的楊柳詩,即便後者一直在望着他。
這還真不是他故意要表現出一副冷酷絕情的態度,主要是怕自己移開視線後被蕭風給偷襲了。
而事實證明,真正的「主角」並不會像他一樣有這種歪腦筋。
蕭風深深看了魏長天一眼,平靜的回答道:「魏長天,我從未說過你來了便會放人。」
「你如果真的想要救她,還需再回答我一個問題。」
「一個你曾經也問過我的問題......」
「滄啷!!」
話音未落,帶着凌冽殺意的黑色長劍便猛然出鞘。
魏長天臉色一變,下意識的也準備拔刀。
但當他看到玄天劍所指的方向時,卻慢慢又將已經拔出一半龍吟收回刀鞘。
「魏長天,今日你與她可活一個。」
單手舉劍,劍尖距離楊柳詩只有幾寸遠。
蕭風極力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但此時此刻聲音卻還是有點沙啞。
「誰死誰活,你來選。」
......
不知道蕭風是無意還是有意,他這句話與那日魏長天說的一字不差。
相同的問題。
但魏長天的回答卻截然不同。
就好似兒戲一般,他只是思考了短短不到一息,然後便在蕭風和楊柳詩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隨口給出答案。
「我選讓她活。」
我選,讓她活......
讓她活......
這幾個字就如同一柄重錘一樣狠狠砸在蕭風胸口。
「不、不可能......」
踉蹌着後退半步,玄天劍也跟着無力垂下。
蕭風不是沒預想過這個答案,他只是不明白魏長天為什麼連猶豫都不曾猶豫過。
難道,真的是自己錯了麼......
為什麼......
前所未有的自我否定瞬間充斥腦海,壓制在心底的那份暴戾又開始蠢蠢欲動。
而就在此時,一個掠過的念頭卻突然讓蕭風想通了一切。
「魏長天......」
身形漸漸不再搖晃,玄天劍再次舉起。
不過這次,劍尖卻是直直向着前方。
蕭風一點點抬起頭來,緩慢而冰冷的說道:
「你覺得我殺不了你,所以才會這樣選,對麼?」
「......」
靠,被他丫的反應過來了。
魏長天心中暗罵一句,嘴上卻當然不可能承認。
「你想多了,只要你先將人放了,我站在這裏隨便你殺。」
「......」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仿佛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蕭風突然仰頭大笑,瞬間驚飛了林中無數鳥雀。
「哈哈哈哈!魏長天!那我就讓你看看!我究竟能不能殺你!」
瘋魔般的笑聲戛然而止,蕭風紅着眼睛死死盯着魏長天,嘴中嘶啞道:
「各位前輩!出來吧!」
「......」
「沙沙沙~」
如同清風過梢,蕭風身後突然一陣樹葉晃動,旋即便有五人從林中走了出來。
但他們的表情卻並不輕鬆。
因為幾乎是在同一時刻,魏長天身後也是一片人影閃動,同樣有八個人影現身。
一邊五個,一邊八個。
兩撥人同時在蕭風和魏長天身後停步,默默注視着對方。
整個煙雲山頂一時間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媽的......
雖然都對彼此的準備有一個大概的預計,但處在風暴中心的魏長天和蕭風此刻其實都是心中一沉。
魏長天沒想到那縷殘魂這次竟然給蕭風直接找來了五個高手。
蕭風也是一樣。
不過兩人很快就各自壓制住了心中的不安與忐忑,因為他們都知道——
時至如今已經沒有後路可退了。
一息、兩息、三息......
時間一點點流逝,短短的三息便如同過去了三個時辰。
其實單看這幅場景,倒是頗有點像兩個幫會大哥帶着小弟對峙時的樣子。
可如果真的身處於場景之中,恐怕沒人會有這種想法。
拋開楊柳詩不算,兩方加起來一共十五人。
但就是這十五人,卻竟然產生了一種只有兩軍對壘時才會出現的強烈壓迫感。
黑雲壓城城欲摧。
不過這次黑雲壓的卻不是城,而是這小小的煙雲山。
似幻似真的馬嘶、戰鼓、張弓聲中,嗚咽呼嘯了一整夜的山風,停了。
......
......
修行一途分九品。
七八九為下三品,四五六為中三品,一二三為上三品。
如此劃分自有其中的道理。
下三品練的是「力」,內力不可透體而出,只可於修行之人體內運轉,在尋常百姓看來好像只是力氣大些而已。
中三品練的是「氣」,內力可透體而出,可衍生出諸多妙用。
而上三品練的則是「勢」。
不管是三品境的「以勢為刃」還是二品境的「勢壓山河」,從名字中都不難看出跟「氣勢」有關。
魏長天穿越之前只覺得氣勢就跟氣質差不多,屬於人的一種綜合感官印象。
但實際上,這種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卻是真實存在的,甚至在這個世界真的可以做到「勢壓山河」。
就比如此時此刻仿佛被罩上了一個巨大透明罩子的煙雲山。
無風、無聲,草葉伏於地面,百獸皆匿於巢穴。
可能偌大的一整座煙雲山中,除了在場的十五人之外,眼下唯一還能動彈的便就是李懷忠了。
「魏兆海、秦正秋、梁振......」
不遠處林間的一棵老樹之上,老太監渾濁的瞳孔幾乎要縮成豆粒般大小。
跟來的路上他曾經預想過很多情況。
可即便是最誇張的預期,也不及眼前這一幕的一半。
一個個熟悉的名字閃過腦海,但這還是其次......
更令李懷忠震撼的是蕭風那邊的人。
伍天清、常樹安、李鳴春......
真的是他們麼?
這怎麼可能???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李懷忠打死也不會相信這些散佈於天南海北的隱世高手會同時出現在這裏,並且竟然以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白髮年輕男子馬首是瞻。
這人究竟是誰?!
李懷忠死死盯着蕭風,心中則是不停猜測着魏長天到底與此人有何恩怨。
而就在此時,有人動了。
「噠!」
「噠!」
東西兩側的腳步聲同時響起,很輕。
「長天,五個二品。」
「蕭公子,三個二品,五個三品。」
「......」
兩句話分別傳入魏長天和蕭風的耳中,而兩人的反應也自然不同。
二品與三品之間的差距雖然算不上「雲泥之別」,但也絕對不小。
畢竟越級對戰只能是「主角」的特權,一般人絕無可能做到。
所以,梁振他們五個三品最多只可能拖住一個二品。
那麼多出的一個......
「外公,你能打兩個嗎?」
魏長天突然小聲問向身邊的秦正秋。
這位天羅教教主作為目前整個大寧明面上戰力最高之人,魏長天只能寄希望於此了。
不過......
「兩個二品奈何不了我,但我恐怕無暇顧及更多......長天,走吧。」
秦正秋眼睛微眯,表情很是嚴肅。
魏長天輕嘆一口氣,明白秦正秋為何會如此說。
說到底,這群二品三品高手之間並沒有任何生死恩怨,雙方的唯一目標都是殺掉自己和蕭風。
而六品境在上三品的眼中跟個普通人差不了太多,基本就是隨手一招的事情。
這種情況下,即便秦正秋能應付兩個二品,但只要對方抽空給自己來一下,那他大概率就要當場歸西。
所以眼下的情況已經是不利到了極點。
即便是逃,能不能逃掉都要另說。
「......」
魏長天陷入了良久的沉默,而蕭風自然也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巨大優勢。
不過他倒也沒有表現出什么小人得志的樣子,只是微微向前邁出一步,輕輕指了指楊柳詩。
「魏長天,你現在還可以再選一次。」
「你與她,誰死誰活。」
「......」
相同的問題,截然不同的處境。
然而魏長天卻還是毫不猶豫的說出了相同的答案。
「你他媽的有完沒完,我已經說過了,讓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