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看去,卻是國子監祭酒王爍。
這王爍掌管天下的最高學府,名義上是天下最大的學官,歷來以清流自詡!
表面上,他雖沒有在東林書院讀書,可當初,卻是和東林黨走的很近。
這時候,他忍不住了,厲聲道:「東林書院已是裁撤,何以現在張百戶冒以東林之名!」
東林在有些人心目中,是聖地。
起初他只是傳播學問和讀書人聚會的場所,後來一度因為東林的得勢,成為了政治中心。
可在魏忠賢對東林下手之後,東林書院雖是被封禁,可它卻因此而成聖了。
平日裏,像王爍這樣的人,尚且還可以說,此時閹黨勢大,我先潛伏爪牙,待他日得遇明主,再作清算。
可現在居然冒出這一出,哪裏還坐得住?
張靜一看着這人,卻是氣定神閒地道:「請教尊姓大名。」
「姓王。」王爍很不客氣地看着張靜一,目光中帶着幾許火焰。
張靜一微笑道:「王公為何氣急敗壞?」
「我沒有氣急敗壞。」王爍矢口否認。
張靜一道:「你有。」
「我沒有。」
「那我們換個話題,王公為何這般瞪我?」
王爍才意識到,方才自己失態了!
於是他努力地調勻呼吸,也非常努力地擠出一點笑容:「我認為叫東林,大大的不妥。」
張靜一心平氣和地道:「怎麼不妥呢?」
「世上已有東林書院了!」王爍義正言辭道。
「那麼敢問這東林書院在哪裏?」張靜一詫異地道。
君臣們眼花繚亂的看着王爍與張靜一你一句我一句,唇槍舌劍。
王爍道:「當然……當然……」
這時候,他表情微微有些古怪,嘴巴卻似乎說不下去。
張靜一笑了起來:「東林書院早已被裁撤多年了,世間根本沒有東林,何來的有東林,你這話……我不明白。」
王爍抬頭,卻已見許多閹黨的黨羽們死死地朝他看來。
是啊,東林都沒了,你口口聲聲說東林書院還在,這不是擺明着告訴大家,閹黨辦事不利,連查抄一個東林書院都查抄不乾淨,你信不信他們再去查抄一次?
王爍一時啞口,卻又冷冷道:「書院……這是士子們讀書的地方。」
張靜一理直氣壯地道:「我這軍校,也是讀書的地方呀。」
王爍道:「這是學聖人之道的地方。」
「這是什麼話,難道軍校學的就不是聖人之道?」張靜一生氣了:「信不信我立一個聖人像在軍校裏頭?」
王爍:「……」
王爍本想脫口而出:「你這無賴。」可這話忍住了,他深吸一口氣:「這樣不好。」
張靜一淡定地繼續道:「沒什麼不好。我素來敬仰東林二字,以此名為校名,是我平生所願,我又沒有侮辱東林二字,至少……總沒有在京城裏大修茅廁,將這茅廁冠以東林之名吧,王公……我雖沒什麼文化,在你眼裏算不得什麼讀書人,可我只是給學校取個名,你卻是左一句不可,右一句不可,這是什麼意思?」
王爍震驚了,他居然再不敢說什麼。
倒不是他真的怕死。
像他這樣愛惜名聲的人,恰恰是最不怕死的,大不了官不做了,廷杖一頓,生死有命,可只要還吊着一口氣,罷官回鄉,頓時受天下讀書人敬仰,自己的子孫後代,只要報上自己的名字,與有榮焉。
可問題就在張靜一那一句我總沒有用茅廁冠以東林之名上頭。
臥槽,你還想拿東林來做茅廁,這等廠衛爪牙,還真是什麼事都幹得出的,若是真逼得急了,這狗一樣的東西,說不定當真就這樣幹了呢!
「王公為何不言了?」張靜一道:「來,我們將事理清楚。」
王氏深吸一口氣,搖頭道:「無言以對。」
「怎麼無言以對?我覺得我還有許多話,不吐不快。」
「不想說。」
「方才你這般說,莫非這意思是我的生員,配不上東林之名?」
「別煩我。」王爍連忙退回班中,理也不理。
天啟皇帝心裏已想要捧腹大笑了。
他可是對東林恨之入骨的,否則也不可能會有魏忠賢什麼事了。
可放縱了魏忠賢對東林喊打喊殺,東林書院也已查抄裁撤,結果呢……結果天下人依舊還將東林視為聖地。
這張靜一辦事更狠,這何止是殺人,這是誅心啊。
天啟皇帝已經可以想像,當人們提及東林二字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
那些讀書人不都傾慕東林,以能夠和東林沾上關係而自豪嗎?
以往的時候,某個讀書人裝逼,對人說東林某某某乃是我的座師。
此言一出,頓時引起許多人的驚嘆。
以後呢?
某個讀書人說,東林某某某,乃是我的……且慢,大家先坐下,聽我一言,我說的東林是無錫的那個東林,而不是新縣的那個,是顧憲成顧先生的那個,和張靜一的那個……完全不一樣的。
天啟皇帝此時真想對張靜一叫一聲好!
「哈哈哈……」天啟皇帝欣慰地看着張靜一,在他看來,張靜一這是分明給自己出氣而已!
「好好好,就如此,就如此,就冠以東林,朕要欽賜此名,東林軍校深得朕心,朕要親下墨寶,為其題名,好教這些赤膽忠心的壯士,將來學有所成,能夠立下更多的功績。」
群臣:「……」
張靜一立馬興高采烈地道:「東林上下,無不仰慕皇恩,吾皇萬歲!」
這君臣二人的話,其他人像是一句都插不進去!
百官之中,有人恨不得吐血,卻都無可奈何!
天啟皇帝紅光滿面地道:「朕今日實在高興,既得天下民望,又有東林這些赤膽忠心的肱骨之臣,這何愁國家不能興旺呢?」
張靜一道:「東林上下學子,以效忠陛下為己任,今日得陛下如此恩典,仰慕皇恩,自此之後,自當為陛下赴湯蹈火,便是肝腦塗地,粉身碎骨,也斷無退縮。」
天啟皇帝高興得像個孩子,忍不住道:「好一個東林,壯哉!」
「……」
張靜一還要再說,畢竟在興頭上,多說幾句,對自己的學堂總不會太壞,說不準,還能再討要一些好政策。
這時,卻有人突然道:「陛下……東林軍校讓人大開眼界,說是赤膽忠心,也不為過,既然如此……臣以為……這軍校,該當招募一些讀書人,以壯聲色。」
好吧,看來大家是終於回過味來了。
再這樣下去,東林的名聲真會比閹黨還臭,閹黨好歹是為了功名利祿去攀附皇家,還要臉呢。
這什麼軍校,已經純粹的脫離了低級趣味,他們有好處去攀附,沒好處也要沒節操的去攀附了。
眾人看去。
這次說話的,還是那位國子監祭酒。
國子監祭酒理論上,是天下的最高學府,當然,也只是理論,隨着科舉制度的完善,雖還有監生,但是已不可能和那些真正有功名的人相比了。
因此,現在的國子監,更多的只是一個禮儀機構,國子監祭酒,幾乎啥事都不干,可在古代,真正厲害的,恰恰是這些啥都不乾的人,越是啥都不干,然後和教化、學府之類的東西沾點邊的,往往都是清流中的清流。
王爍不服氣,自然……也就不客氣了。
天啟皇帝看向王爍:「哦?招募一些讀書人,招募什麼讀書人呢?這軍校可是將士……不,他是學堂,你說的沒錯,是該招募讀書人,只是卿家有什麼高見呢?」
「我看,太康伯之子張進……可以入學。」
此言一出……
百官們中已有人開始竊喜起來。
太康伯的身份嘛……
說來大家是再熟悉不過的。
其實就是當今皇后張嫣的爹,這位太康伯之子呢,那就是天啟皇帝最嫡親的大舅哥了。
可天下人誰不知道,這個張進……是個真正愛讀書的人,而且十分傾慕東林,甚至小小年紀的時候,還想跑去無錫親自求學。
當初魏忠賢開始對東林下手,張進極為不滿,對此十分牴觸,甚至多有怨言。
偏偏此人身份特殊,魏忠賢雖是恨得牙痒痒,卻一直也拿他沒有辦法。
就這麼一個茅坑裏的硬石頭,這要是送去了東林軍校,還不鬧得天翻地覆?說不準……就直接抄了你張靜一的後路了!
甚至大家可以想像到,在張進的影響之下,那些武夫們,沒準兒就統統都成了真正的東林了。
一下子的,本是凝重的大殿裏,百官們先從表情肅然,卻變得輕鬆了起來。
張進啊……大家都知道。
讀書是很上進的。
水平很高。
對東林,是那個東林,不是這個東林,可謂是死心塌地,乃是鐵杆的東林黨,將他丟進一群幾乎目不識丁的丘八那,哈哈……這可就有樂子瞧了。
這是正牌子的國舅,你張靜一奈何不了他,可他只要還有一口氣,憑藉着他高超的儒學水平,還不直接抄了你張靜一的後路?
你張靜一用東林來打東林。
那我們就用國舅來打國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