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四十九章 不欺不棄

    這嗓音慵懶醉人,城樓仿佛已非城樓,而是小樓閨閣,他御馬來到窗下,在爛漫星光里迎她還家。一筆閣 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夜橋星雲,無一不美,美得像幻夢一場。

    暮青卻忽然跳下城垛,奔過過道,往外側城垛上奮力一撐,縱身就躍下了城樓,「阿歡!」

    城樓雄偉,護城水深,她皆不懼。

    若是夢,今夜唯有粉身碎骨,方能使她醒來。

    步惜歡一笑,看似不驚不慌,從馬背上躍起的身姿卻如一道紅電,快而急!

    夜風起兮,雲袍飛揚,巍巍城牆恍若蒼崖。暮青被一團彤雲挽住,仿佛墜入了繾綣舊夢裏,見衣袂與夜風齊舞,紅霞與繁星共天。這景象,一生難見幾回,暮青稍一失神,下一刻已落入了一人的胸膛臂彎間。

    一支流箭從城中射來,步惜歡踏箭借力,抱着暮青凌空躍向一旁時,雲袖漫不經心地一拂,那流箭登時乘着袖風而回,過城門,入長街,所至之處,一地血光!

    腥風灌出城門之時,二人已穩穩地落在了城門一側,前是護城河水,後是巍巍城牆。

    月殺與侍衛們帶着呼延查烈和知縣趕出城門,見到驍騎大軍無不驚喜,卻並未上前見駕,而是退至城門兩旁,守住了吊橋。

    河波粼粼,青石幽幽,暮青緊緊地抱着步惜歡,直到此刻,她仍不敢抬頭,怕一抬頭見到的會是纖雲飛星,一場幻景。

    日思夜想之人就在懷中,步惜歡卻感覺不到暮青的氣息,她屏着氣,悶着自己,連顫抖都克制而壓抑。

    但壓抑的並非她一人。

    五年之期,五年之盼,他追星逐月而來,生怕如同當年一般,趕到城下時看到的會是她憤然自刎的景象。蒼天憐見,此刻她安然無恙,夫妻重聚,得償所願,他亦歡喜成狂,畏懼夢幻泡影。

    當年一別,他們都盼得太久太苦了……

    「青青,我來了。」步惜歡擁着暮青,此刻他不能畏懼,甚至不能與她緊緊相擁,一解相思之苦。她太壓抑了,相擁太緊會令她氣窒傷身。他只能輕輕地撫着她的背,在她的督脈上緩緩地過着內力,免她自抑之苦,「我來了,餘下之事交給我,莫驚,莫憂。」

    這話似有仙魔之力,伴着夜色清風,與瀚海輕波一同入了五臟六腑。

    「……真的是你?」許久之後,暮青的聲音悶在那重織錦繡的衣襟里,話音低得幾不可聞,「你沒事……你沒事……」

    「嗯,沒事。」步惜歡笑答,笑聲低柔,撫人心神。

    暮青的心緒稍安,卻不肯撒手,今夜儘管有血雨腥風,大戰當前,可也有清風河波,良人相伴,若是就此老去,也未嘗不好。

    城外,沒人打擾二人。

    城內,暮青方才明明站在了城垛上,卻又返回去了,而月殺明明放了煙哨,卻率侍衛們殺出了城門。武林義士們都知道城外有變,卻不知出了何事,也一時殺不出去。

    駝背老翁在刺客們的包圍中奮力喊道:「老婆子,別打了!城外有變,保護少主人要緊!」

    梅姑一心想取元修的性命,那夜在林中看出他有心疾,料想他在她手下斗不了多久,沒想到元修身經百戰,取他的性命並不如預想中容易。眼看着纏鬥了這些時候,元修已顯疲態,聽見老翁的喊聲,梅姑不由嘖了一聲,手上虛晃一招,趁元修接招之時,足尖一點,人在空中一折,灰雁般向駝背老翁掠去,二人聯手破開重圍,帶着武林義士們一同往城外殺去。

    城牆下,步惜歡耳聞着殺聲,感覺着暮青的氣息,覺出她的情緒愈漸平穩了下來,這才將她稍稍擁緊了些。

    豈料這一擁,暗香浮動,暮青忽然僵住!

    步惜歡身上有股薰香味兒,極淡,混在濃烈的血腥氣里,若非她氣息已通,他又將她擁緊了些,她根本不易察覺。但這松木香氣她絕不會聞錯,因為太熟悉了。

    「不對……」暮青猛然抬頭,步惜歡被她看得一愣,還沒回過神來,她就急急忙忙地翻起了他的袖口。

    袖口之下,男子的手腕骨骼清俊,肌色明潤,仍如記憶中那般好看。但此時此刻,暮青無心欣賞,她在袖下未見端倪,放下步惜歡的袖口就去扒拉他的衣襟。

    這一扒,步惜歡猛地醒過神來,他一把握住暮青的手,眸底湧起百般驚意、萬丈波濤,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護城河外的大軍。

    將士們在馬背上坐得筆直,似乎沒人望向這邊。

    「娘子……」步惜歡苦笑着將目光從護城河外收了回來,縱然從前領教過太多回,可今夜她給他的驚嚇絕不比南渡途中直言要圓房時少。

    「少廢話!我要看!」暮青深知步惜歡的德性,她絲毫不給他東拉西扯的機會,揪住他的衣襟將他一推,兩人原地一轉,步惜歡被她推到城牆根兒下,尚未立穩,她便去抽他的玉帶。

    「娘子!娘子……」步惜歡一手按着玉帶,一手捂着衣襟,聞名天下驚才絕艷的南興帝此刻就像個被惡人欺辱的小媳婦兒。

    護城河對岸,黑水般的大軍中隱約可見有些身影在馬背上搖了下,險些墜馬!

    城樓上方,駝背老翁凌空躍來,瞥見城牆根兒下有人影,回頭看了一眼,頓時氣息一毀,一頭扎進了護城河裏。

    梅姑緊隨其後,踏着飛濺的水花掠至河岸,抓住一棵小樹才勉強落了地。

    幽幽的河面上咕咚冒出個泡兒來,老翁縱身出水,一上岸就吐了幾口河水,咧嘴笑道:「嘿!這一點上,少主人可比先聖女殿下強!強他娘的太多了!」

    「啊呸!」梅姑啐了他一口,卻沒詞兒反駁,只是負手背向了河面。

    城牆根兒下,步惜歡低頭笑了起來,仿佛要笑到日換星移,山河老去。她離開的這些年,他從未如此開懷過,他時常想像與她重逢的情形,卻從未想到會是今夜這般。

    她這性子啊……莫說五年,就是來生再見,怕也難移。

    「娘子有此興致,為夫甚喜,不過……大戰當前,你我還是先見見故人,待到了海上再如娘子所願,可好?」步惜歡笑罷看向暮青,抬眼時貌似不經意的從她那雙裹着帕子的手上瞥過,直起身來時笑意已斂,眸中添了幾分秋寒之意。

    他往城門口瞥了一眼,武林義士們和侍衛軍此刻皆已退至城門外。

    燕軍的弓手們在城門內列陣,兩軍隔着城門過道蓄勢戒備。

    城內,陳鎮來到元修身旁跪稟道:「啟奏陛下,南興帝親率兵馬而來,城外約有精騎五千。方才一戰,我軍死傷數百。」

    使節團的護衛軍隨船而來,未騎戰馬,眼下僅剩兩千餘人,而南興的兵馬乃是騎兵,且兵力是燕軍的兩倍,如若交戰,侍衛們雖能護駕離開,但兩千將士怕是只有被屠的下場——這話陳鎮沒說,皇上久經戰事,無需他多嘴。

    「陛下。」華鴻道從使臣當中走出,方才大戰,使臣們都退到了街後,此刻見戰事稍停,這才趕來稟奏,「啟奏陛下,海上戰事已起,探船來報,霧中已能看到戰艦的影子,但與約定的數目有異。」

    魏卓之操練海防、清剿海寇多年,夜間交戰,又是大霧天,不可能不防備敵船偷渡,那些戰船中很可能有南興戰艦——這話華鴻道也沒說,皇上自登基後便喜怒難測,今夜的心情更不可能好,還是莫要多嘴為妙。

    元修聽着奏報,望着城門,目光深如沉淵,聽罷之後縱身而起,躍上一匹被棄在長街上的戰馬就揚鞭策馬,往城門口馳去。

    燕軍見駕讓出條路來,元修馳近城門,見神甲侍衛和一群武林人士守在吊橋口,橋後是黑壓壓的南興騎兵,吊橋當中有着匹戰馬,渾身浴血,神駿倨傲。

    馬兒背上無人,兩軍對峙的肅殺氣氛並未嚇退它半步,它見城中有人馳來,靈耳一動,忽然揚蹄一踏,長嘶一聲!

    嘶鳴聲傳進城門,元修座下的戰馬聞聲受驚,調頭就往回奔。元修冷笑一聲,棄馬掠向城門,人在半空,袖下殺氣一縱,攜着劈長空星河之勢,朝吊橋而去!

    城牆根兒下,暮青見步惜歡尚無病弱之態,只好壓下擔憂,與他一同往城門口看去。

    此時,守住吊橋的侍衛們已聯手迎戰!敵未至,殺氣先至,大風盪起侍衛們的衣袂,武林義士們護着呼延查烈退往吊橋。

    人流之中,卿卿傲立不動,能將它牽下戰場的只有一個人。

    「故人到了,我們走。」步惜歡攬住暮青朝城門掠去,人未到,袖風已揚。他手中不知何時拈了片草葉,飛葉入陣,遇風而折,看似無害,侍衛們卻急忙收手而退。

    梅姑和老翁趕來助陣,瞥見步惜歡出手,二人同時驚住,「蓬萊心經?!」

    只見星光之下,草葉無蹤,城門過道之內卻忽然石裂飛沙!塵霧遮目,霧中似有虬龍乘雲,迎着狂風疾電,當面一撞!剎那間,沙石走地,飛龍搏電,膠戾激轉,挺拔爭回!風沙逼得人睜不開眼,一時間難分是龍爪撕裂了風電,還是風電擊碎了龍骨,只聽慘聲一片,血氣激涌,風沙平歇之時,步惜歡與暮青落在了戰馬前。

    二人放眼望去,見過道那頭兒斷弓折矢,屍伏如草,燕軍弓兵死傷慘重。

    元修傲立在屍堆血泊里,大袖飛揚,衣袂殘破,渾似浴血而生。他望着暮青,目光似山重海深,許久之後,才緩緩地看向了步惜歡。

    步惜歡從容地整了整凌亂的衣襟玉帶,面含笑意,不緊不慢。

    元修的喉口湧出陣陣腥甜,卻身如山石,不動不搖。他面似沉鐵,目光又緩緩地轉到暮青身上,她褘服已去,鳳冠已棄,立在那人身旁,昂首挺胸,不躲不閃,任他看!

    元修看笑了,笑出了滿嘴腥甜,卻生生將那腔血氣咽了下去。

    這時,步惜歡才問候道:「當年盛京城下一別,燕帝陛下可還安好?」

    元修嘲弄地揚了揚嘴角,倒也坦蕩,「算不上好。國破家亡,百廢待興,朝政積病,重振艱難。縱是勤政,也嘆山河重整不易,復振之路遙遙。」

    步惜歡笑道:「燕帝陛下謙虛了,據朕所知,陛下登基以來,在朝用重典,與民以輕賦,南建水師,東興海防。朝政雖積病已久,但短短數年,舉國上下能有此氣象,實屬雄才。」

    元修道:「陛下過譽了,若比國之氣象,陛下才屬雄才。我時常會想,若當年我往西北,陛下親政,今日之燕國可能有南興之氣象?」

    步惜歡道:「難。老臣迂腐不化,豪族勢力盤錯,革新談何容易?朕也時常想,若非當年南渡,江南難有今日氣象,可見世間之事皆在因果之中,經曰捨得,實乃哲理。不舍,難得。」

    二帝隔着大圖東海小鎮的城門談論國事,當真有幾分故友敘舊之意,可話里的機鋒,又豈為外人所知?

    當年二人雖有君臣之約,可元修之父與姑母不在約定之中,元修很清楚他不可能為了報國之志而捨棄至親之命,當年立此誓約,是他尚不願因家事與暮青站在敵對陣營上,後來終有此覺悟,卻要執意奪愛。

    忠孝也好,權愛也罷,世間難有兩全事,難捨,又豈能易得?

    這麼多年了,元修仍然舍不下執念,從今往後,當年的戰友情義怕也難得了。

    步惜歡嘆了聲,轉頭看向暮青,元修想要的並不是戰友情義,故而這世間最為這段情義傷心之人只有她了。

    暮青望着元修,對步惜歡道:「我有話想跟他說。」

    「好。」步惜歡攬着暮青就掠出了吊橋,在此喊話太耗力氣,不如到近處說,有他陪着,無妨。

    暮青被步惜歡帶到了城門口,梅姑和老翁跟來左右,月殺率侍衛們守在過道兩側,所有人都嚴防着元修和燕軍,唯有步惜歡後退了一步,讓出了些許空間給她。

    元修看着暮青,只是看着,不言也不語。

    三年前,她執政鄂族之時,他命尚宮局依她的身量裁繡了皇后褘服,傾盛京名匠打造了鳳冠。一身冠服三年才成,而今褘服已遭兵馬所踏,鳳冠亦棄在了城樓上。

    他其實早就料到她會拆冠為刃,以她的性子,若不是這個緣故,北燕的後服她又怎會肯穿?明知把鳳冠端到她面前無異於予虎獠牙,很有可能會造成眼前的局面,他還是給她了,只是因為……他想看她穿一回喜服。

    而今……此願已了。

    「元修。」暮青隔着城門過道與元修對望着,星光灑在肩頭,冷輝細碎,勝似寒冰,「我最後問你一遍,有洛都的消息嗎?」

    元修沉默了半晌,平靜地道:「你看出來了。」

    「你覺得我不該看出來。」暮青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眸中已儘是失望,「我留在都督府里的手札,你看過了,是嗎?」

    元修沒回話,面色平靜如水。

    暮青搖着頭道:「你真是學以致用,話里真假摻雜,神情控制精準,極具欺騙性,的確算得上高手。可你不知道的是,那本手札只能算是半冊,另半冊在我古水縣的家中,記於從軍之前,開篇之言是:『長時間利用虛假的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來隱藏自己是十分困難的事,違反本能需要大腦下達特殊指令,而大腦下達指令、身體服從執行需要時間,即使是經過殘酷訓練的人也只能減少時間差,而不能使之完全消除。』」

    看着元修怔住,暮青失望至極。

    「那夜,若不是在你的神情里看出了破綻,僅憑那封蓋了大圖國璽的求親文書和你的一番話,我真的會懷疑大哥捨棄了我。這正是我痛心之處,你知道我在意什麼,可仍然誅我真心……」暮青握拳抵住自己的心窩,緩緩地道,「當年大哥與我從你心口上取下的那把刀,你還得好!」

    元修猛然一震,他望向暮青的心窩,那裏不見刀光,風裏卻瀰漫着血腥氣。她與他隔着一條城門過道,卻仿佛已遠隔千山萬水。

    「你那夜只說了一句真話,就是南興朝廷作亂洛都只是你依據密奏所做出的猜測。但這番話是基於你一時的不忍,還是為了使你自己看起來更可信,我已經不敢斷言了。人心易變,這話是你說的。」

    「我給過你機會,那夜之後,我曾不止一次問過你,可有洛都的消息,可直到靠岸,你的回答都是沒有。我信你途中不知各路消息,可靠岸時呢?你身在敵國,冒險行事,數日耳目不通,船一靠岸,群臣會不立即稟奏消息?我心寒的是,你已知曉是何人行刺我兄長,卻仍言不知,你想讓我繼續懷疑此事是阿歡所為,使我對他心生怨懟,從而憤然登船,與你前往北燕。」

    「你早與大圖廢帝一黨串謀,以我為餌誘阿歡前來,不僅企圖在半路伏殺他,還在鎮上埋下了刺客!你以為你殺的只是他?不,你殺的是我!」

    暮青看着元修,話到此時終於顯露出了怒意,她將拳頭拿開,像將一把帶血的匕首從心口拔出,指着吊橋問道:「你看看吊橋上!你看見查烈了嗎?你知道我與他情同母子,可在石溝子鎮,你仍然將箭對準了他!你知道月殺自從軍時就在保護我,我視他為友,可你仍然傷他!你知道卿卿來自關外草原,我喜愛它並不僅僅因為它是阿歡的馬,可你出手殺馬毫無遲疑!你殺我夫,殺我子,殺我友人,殺我愛馬,你問我為何不跟你回北燕?我倒想問問你,是我當年取刀時,失手殺了那個一心報國的大好兒郎嗎?如若不然,你何以如此恨我,處心積慮地殺我親朋,毀我信念,不使我飽經你當年之痛,誓不罷休?!」

    質問之言穿過甬道,如同一柄利劍刺中元修,刺得他五臟俱破,幾乎不能站穩。他一把推開了想來攙扶他的人,拄劍而立,血湧上喉口,無聲地滴落在腳下的屍堆里。

    長風灌來,血氣薰心,這夜色像極了石溝子鎮上重逢那夜……

    那夜,他三箭齊發,其中一箭射向呼延查烈,因知她必保此子,而月殺必護駕,故而那一箭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逼退月殺。月殺有神甲護身,那一箭根本不足以取他性命,因為他懼那一箭有所偏失,會傷到她,故而出手時未使全力。

    月殺的主子從來就不是她,她卻一直把他當作自己人。呼延查烈是胡人,她也有保護他的理由。人言她待人疏離,實則不然,她心中有一處柔軟之地,只是容人甚少。從他們相遇的那天起,她待他就界限清楚,那條名曰戰友的界線隔着他們,她不曾越界而出,亦不接受他越界而入。那條線仿佛是上蒼之意,他站在一端,任憑試探、撕扯亦或揮刀相向,始終靠近不得,反而越用力越遠離,時至今日,數丈之隔,她已與他形同陌路。

    這一生,他最怨的應該還是天地命數吧……

    元修低頭一笑,一口淤血沖喉而出,星月山河顛倒崩離,人語風聲盡皆遠去,唯有一道女子的聲音從甬道那頭兒傳來,仿佛越過山海時光,永遠明晰如昨。

    「我此生敬佩過一個人,一個壯懷激烈保家衛國的大將軍,可惜時至今日,壯志已埋於塵土,那人只余皮囊了……」

    那聲音裏帶着說不出的落寞悲傷,元修竭力抬起頭來,想要看清暮青的眉眼,卻只看到一個背影從甬道前遠去了。

    暮青轉身走向吊橋,人群讓出條路來,唯有神駒依舊立在吊橋中央。

    暮青來到馬前,抬頭笑了笑,護城河幽幽的波光映在她的眉眼上,笑容暖柔,柔得有些蒼白,仿佛風一吹,這笑這人便會隨風而散了。

    「好久不見,還記得我嗎?」暮青笑着問,像問候一個老朋友。

    一人一馬對視着,互相聞着對方身上的血腥氣,吊橋上安靜得能夠聽見夜風拂過水麵的幽響,許久後,卿卿低下頭沖暮青打了個響鼻。

    這聲響鼻不似從前那般不可一世,似是能感受到人的悲傷,馬兒走到暮青面前,低下頭蹭了蹭她。它鬃毛上的血水尚未被夜風吹乾,暮青抬手摸了摸,聞着撲鼻而來的血腥氣和塵泥味兒,忽然眼眶刺痛,有些想哭。

    她與馬兒碰了碰額頭,拍了拍它的鬃毛,聽見馬兒低低地打了個響鼻,而後將頭伏得更低了些——它在催促她上馬。

    暮青笑了笑,扶住馬鞍就躍上了馬背,山河城池盡在腳下,城門內的人卻被夜色所吞,看不真切了。

    「元修!」暮青望着城門放聲道,「我此生所求,不欺,不棄。欺我者,我永棄!」

    說罷,她抬手往唇上一抹!她掌心的傷口早已裂開,血滲出帕子,指上沾着的血卻不知是自己的還是戰馬的。她將那血抹於唇上,歃血於口,揚鞭一打!鞭聲在夜空中炸響,聲勢如雷,她於這江海共擁的城池之前立誓歃辭,過往恩義,斷絕於此,萬人共證,天地為鑑!

    鞭聲散去,暮青道一聲走,戰馬在橋上一轉,載着她便往精騎軍中馳去。

    大軍讓出條路來,滾滾鐵蹄聲淹沒了城中一道撕心惶恐的叫喊聲。

    「陛下!」

    元修口吐黑血,仰面而倒,耳畔是驚惶的喊聲,臣子、侍衛和將士們向他團團圍來,他的眼中卻只有橋上的那抹人影。那人一襲烈衣捲入了千軍萬馬之中,人似黑潮,塵起如雲,他忽然間明白,這一生縫住了他的心的那個女子已策馬騰雲而去,去向是遠海仙山,是茫茫人海,今生來世,再不復見了。

    阿青……

    風捲起殘破的衣袖,漫天星光透來,恍若黃沙灑落,龍化為馬,雲幻成沙。這是這一生,他唯一一次敗績,耳畔卻傳來鼓震角鳴,仿佛夢回西北,突營射將,百戰不歸,血染黃沙……

    「放箭!快放箭!」

    「護駕!護駕!」

    身旁果然傳來箭令之聲,護駕之言卻將元修的思緒從遙遠的漠北撕扯了回來,鐵甲聲、腳步聲、弓弦聲傳入耳中,他眼中的精光猛然一聚,一把握住了身旁之人的手。

    陳鎮和華鴻道看向元修,見他緩緩地做了個手勢。

    那是個收兵的手勢。

    二人驚了驚,南興帝就在城門那頭兒,旁有侍衛高人,後有精騎大軍,若不放箭,如何禦敵?

    正焦灼不安,只見南興帝轉身離去,一上吊橋就縱身掠入了大軍之中。

    元修看着那身影離去,方費力道出一句:「……撤!」

    「撤!」陳鎮一聲令下,侍衛們扶起元修,大內高手們擋在御前,弓兵們沿街列陣,大軍潮水般向後退去。

    弓兵們雖未放箭,卻未收弓,鐵弩長弓冷森森地指着城門,弦聲吱嘎作響,稍有風吹草動,便可離弦而出,破風穿雲,殺人碎骨。

    梅姑幾番意欲出手,皆被駝背老翁壓了下來。

    老翁道:「此事還是交給少主人決斷吧。」

    軍中,暮青被御林衛和驍騎軍護在中路,身旁已備好了一匹戰馬。步惜歡落在馬背上,轉頭看向暮青。

    暮青望着城中,目光如一潭死水,寒寂無波。

    步惜歡嘆了一聲,緩緩地做了個攻城的手勢。

    「攻城!」李朝榮舉劍向天,劍光裂空而下,若劈橋分水,直指燕軍!

    五千精騎高聲呼應,鐵蹄踏上吊橋,聲勢如雷,震得河波動盪,山城影碎!放眼望去,那層碎影仿佛是護城河面上浮起的一層黑箭,密密麻麻,與鐵騎大軍一同破入了城門!

    城中殺聲再起,步惜歡和暮青策馬上了吊橋,在血氣與塵土裏並肩望着城內。


    神甲侍衛、武林義士和一隊御林衛護在吊橋前後,人群之中,余女知縣頗為顯眼,步惜歡睨了知縣一眼,淡淡地問道:「你是此地知縣?」

    知縣正聽着城內的殺聲,心中估摸着今夜的形勢,冷不防地被叫到,不由嚇了一跳,一時忘了自個兒是大圖的臣子,不宜行全禮,竟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答道:「正是微臣……求陛下開恩,微臣不救鳳駕,實有苦衷……」

    「你乃大圖臣子,朕是大興皇帝,怎有權降罪於你?」此話與暮青在城樓上的一番說詞如出一轍,知縣本該鬆一口氣,卻總覺得南興帝那懶洋洋的語氣似乎話裏有話,一顆心正七上八下,只聽步惜歡接着道,「再說了,你若死了,誰替朕傳話去?」

    知縣一愣,抬頭瞄去,只見那舉世聞名的南興天子勒馬於橋上,黃塵遮了馬蹄,那人近在三丈之外,卻似遠在山嵐海霧之間,氣度矜貴,一開口漫不經心的,卻叫人如聞天音。

    「替朕往洛都傳句話,朕這一路上替貴國剿殺了不少叛黨,今夜驅逐燕軍,又保下了貴國的東大門,貴國借道的人情,朕可還清了。」

    「……啊?」知縣雖夠不着朝中事務,但他不蠢,猜也能猜出一二來。眼下國事大亂,朝中答應借道,八成有從南興謀取大利的盤算,而南興帝所給還的……很可能並不是朝中想要的。他傳此話,雖不至於丟了性命,可丟官去職怕是難免。倘若朝中把吃癟的惱火發泄到他身上,降個罪名也是有可能的,這活罪可比死罪難熬啊!

    知縣心裏叫苦,忍不住看向吊橋。

    步惜歡已轉頭望向暮青,目光落在她執韁的手上,笑吟吟地道:「路上幾經惡戰,卿卿疲憊不堪,為夫不能去與娘子共騎,不知娘子可願來與為夫共騎?」

    暮青懶得與人磨嘴皮子,只把手往步惜歡手中一擱。

    步惜歡舒心地一笑,握住暮青的手腕,使巧勁兒輕輕一帶,便使她移駕換馬,坐來了他的懷裏。她仍如當年那般清瘦,玉肩越發的薄骨玲瓏,只是任秋風摧侵,風骨始終未移。

    暮青一坐穩,步惜歡就將她裹入了龍袍里,而後小心地將她的手翻了過來,讓她掌心朝上放好。

    多年不見,這人還是這麼心細。

    暮青笑了笑,神駒在側,繁星當空,除了今夜無月,此情此景竟頗似當年圓房之夜。她很想如當年那般靠在他懷裏,不管駕馬,不管行路,只管一路睡回江邊。可她不敢,他借道而來,一路浴血,不僅疲累,身上的薰香氣更令她憂心。

    「不是說了嗎?餘下之事交給為夫,莫驚,莫憂。」

    耳畔傳來的聲音好聽得讓人想睡,男子的手撫來她的腹前,攬着她輕輕地靠在了他懷裏。他懷裏暖爐似的,華袍重錦阻隔了涼瑟的秋風,暮青感覺着背後那沉而有力的心搏,聞着衣袍內的松木香,眼眶一熱,艱難地道:「我忍不了多久,你不想讓我在馬上動手的話,最好快些上船。」

    這話着實令人想入非非,侍衛們望着城中,武林義士們盯着後路,所有人都擺出一副「殺聲太大,臣等耳背」的架勢,唯有呼延查烈瞅着戰馬,巴不得暮青就地動手。

    步惜歡笑了聲,以往聽見這樣的話,他定會與她調笑幾句,今夜卻只抬頭望了望夜空。漫天星光落入男子眸中,那眸波遠比星河爛漫,恰似夜色溫柔。

    半晌,他只柔聲道了一句:「好,咱們進城。」

    說罷,他輕夾馬腹,駕着馬下了吊橋。戰馬從余女鎮知縣身旁經過,步惜歡未再看他,呼延查烈上了一匹戰馬,侍衛在前,義士殿後,一行人進了城門,最終只留下知縣跪在原地,聽着馬蹄聲和腳步聲遠去了……

    暮青手上有傷,許是不想顛着她,又許是防備流箭傷着她,步惜歡騎着馬走得很慢,街上遍地伏屍棄箭,他卻像帶着愛妻踏郊秋遊一般,馬蹄踏着血,似踏着京郊二月的霜梅,夜風迎面,繁星在天,風景一江獨好。

    暮青偎在步惜歡懷裏,仰頭望着星空,耳畔的殺聲漸漸地幻化成山間蟲鳴,恍惚間,她又回到了渡江前夕與他圓房那夜,時勢殺機重重,她卻內心安寧。不知不覺的,抵不住睏倦之意,她閉上眼,竟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一聲長報之音入耳,睜開眼時,她聞見夜風捎來了一股腥澀氣。

    ——是海風。

    一個驍騎跪在馬前稟道:「啟奏陛下,燕帝方才率數百殘兵登船離岸,船上弩箭齊發,我軍將士近不得岸,但北燕使船離港前已遭重創!現在,海上霧大,兩軍海師交戰激烈,據燈火來看,戰艦已離海岸頗近了。」

    話音剛落,長報聲再傳,「報——啟奏陛下,方才海上傳來燈語,魏大帥命艦船襲擊北燕使船,引開了北燕艦隊,我軍帥艦即刻抵達港口!」

    暮青聞言舉目望去,只見海天相連,漆黑如墨,船影在茫茫大霧裏連綿如山。北燕使船剛駛離港口,黑雨般的弩箭壓得精騎們靠不得岸,圍向使船的艦隊在霧色之中好似林立的怪石暗礁,四面殺機,兇險重重。

    大軍前方傳來梅姑的罵聲,「悔不該聽你的!若在城門口動手,元家小子豈能上得了船!」

    老翁道:「攔着你,你不也動手了嗎?使船的桅杆都折了,船身怕是挨不住你那抽刀斷水的一招,這船我看駛不遠,八成要進水。」

    那元家小子患有多年的心疾,今夜受的內傷又不輕,如若落入海里,只怕凶多吉少。

    但這話,老翁咽在了肚子裏。他轉頭望向大軍後方,目光落在氣定神閒的步惜歡身上,又瞥了眼身旁兀自氣惱的梅姑,搖頭長吁道:「這人世間的情義啊……似海深情非一日累就,過往恩義也不是一句話就能斬斷的,你都是快邁進棺材的人了,這道理還是沒懂啊……」

    既已歃血斷義,元家小子就這麼離開,少主人餘生反倒能心安坦蕩。可昔日摯友若真死在她面前,那才會成為她心頭的一道傷疤,此生難愈。這道理,南興帝一定懂,所以他在城外時才未對宿敵痛下殺手,此刻也不下旨命海師截沉使船。這城府氣度,不得不說,少主人看人的眼光不錯。

    梅姑負手望着灰濛濛的海面,海風吹起枯發,半張臉猙獰可怖,半張臉眉目平靜。老翁之言,不知她聽懂了幾分,只是再無罵言了。

    箭漸漸的墜入了海里,北燕使船駛入霧中,兩軍的拼殺聲掩蓋了船上的一道嘶喊聲:「進水了!」

    一個舵手從底艙撞出來,頂着風浪和流箭喊道:「啟奏陛下,底艙進水了!船身破漏,難扛風浪,至多能撐半個時辰!」

    使臣們已避入船艙,聽聞奏報無不驚慌。起航時,船身遭受重創,折斷的桅杆壓低了船頭,海浪不住地往船里撲,難說船會先沉還是先翻。

    上艙內,元修盤膝而坐,陳鎮助其運功調息,華鴻道在門外道:「發燈語!命艦隊勿再理會南興帥艦,只需擋住敵船,助頭艦突出重圍,速來接駕!」

    「是!」

    「命弓弩停發!大軍立刻前往船尾!」

    「是!」

    隨着傳令人的腳步聲遠去,機括聲一停,船上立刻陷入了寂靜。緊接着,鐵靴踏在船板上的聲響如浪般移到了船尾,船身稍平,船頭便調轉方向躲避浪勁。

    華鴻道望向港口,見追擊南興帥艦的幾艘鳥船見令而返,朝着這邊戰場破浪馳沖而來。而這邊戰場殺聲激壯,茫茫大霧之中,船影如山,鬥風倒海,駑箭乘風,噴筒破霧,遠遠望去,黑梭鐵石齊飛,生風掀浪,力如山崩!

    使船隨波搖晃,傾覆之險驚得北燕使臣們連呼不止,陳鎮一邊在倒塌的桅杆後躲避飛丸流箭,一邊又望向了港口方向。

    港口方向,南興帥艦抵岸,副將朱運山率親衛下船趕到御前,跪呼道:「微臣朱運山叩迎帝後!」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戰船之上,將士山呼,聲勢震天。只見戰船高闊如城,上平似衡,立有九桅十二帆,下如鍘刀,犁敵破浪,震人膽魄。人在岸上觀仰而去,真有身如螻蟻、星雲俱渺之感。

    大圖海師戰船陳舊破敗,江船更難與海船一較氣勢,朝廷重漕運而輕海防乃自古之事,南興帝一親政就下旨興建戰船、操練海師,天下人都以為是星羅海寇猖獗之故,直至去年南興帝下旨扶持海上貿易,天下人才看出了這位年輕帝王的雄才遠略。

    而他此刻坐在戰馬上,面朝海上戰事,背朝一街伏屍,懷裏擁着愛妻,仍然一副閒看光景的神態,談天般地問:「魏卓之呢?」

    朱運山低着頭稟道:「回陛下,大帥正……呃,率軍抗敵。」

    步惜歡聞言望向海上,倒是沒什麼意外的神色,只是淡淡地斥道:「胡鬧!傳朕旨意,即刻返航,不得戀戰。」

    「陛下英明!微臣遵旨!」朱運山大喜過望。

    這番君臣對話,旁人都沒聽懂,就只見朱運山領旨之後便匆忙上了戰船。片刻後,船尾打出燈語,跟隨在後的十餘艘梭子船和鷹船一艘接一艘的傳旨而去,燈語在大霧中連成一線,遠遠望去,如繁星墜海。

    北燕使船上,哨兵望見燈語疾奔來報,華鴻道聽後驚疑不定!

    撤兵?

    二帝之間可有不共戴天的國讎家恨,如今皇上身受內傷,使船又遭重創,此乃乘勝追擊的大好時機,南興竟要撤兵?

    是真要撤兵還是誘敵之計?

    華鴻道正遲疑不定,忽聽轟的一聲,北燕帥船終於突出重圍,從大霧之中駛了出來。二船一接近,副將就匆忙順梯而下,率親衛躍了下來。

    眾臣大喜,副將在上艙門前叩呼道:「微臣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華鴻道問:「戰況如何?」

    副將道:「回大人,我軍已纏住敵軍戰船,只待聖上登船,便可先行離去!敵艦要護南興帝駕回國,絕不會緊隨太久。」

    華鴻道聞言心神稍安,這才在門前跪稟道:「啟奏陛下,南興帝下旨撤兵,臣恐有詐,望陛下速登帥艦!」

    屋裏沒人應聲,華鴻道喚了幾聲,心中咯噔一聲,急忙去推房門!

    房門一開,只見元修面色青暗,陳鎮汗濕面額,二人皆雙目緊閉,一看即知是到了運功調息的關鍵時刻。

    華鴻道立刻噤聲,他心急如焚地望了眼駛近的南興傳令戰船,卻又不敢催促。為防流箭,不得不輕掩房門,卻不料手剛搭到門上,忽聽身後嗖的一聲!

    四周都是箭石之聲,這聲響並無奇特之處,只是華鴻道謹小慎微,聽見聲響時本能地往旁邊避去!剛躲開,三支袖箭從他的袖下射過,一齊破門而入!

    門後正是元修,華鴻道驚得肝膽俱裂,一聲「陛下」破嗓而出,喊聲未落,就見房間角落裏掠來兩道黑影,三聲響過,袖箭落地,侍衛們已護着元修退至牆角,元修口吐黑血,尚未站穩,就聽噗的一聲!

    陳鎮盤膝坐着,心口插着根黑針,面色青紫,雙目暴突,死死地盯着門外。

    門外,副將猛然回頭望向身後,目光剛落在跪在親衛隊末,一隻掌心彈就骨碌碌地滾來,在門前砰的爆開!

    霎時間,濃煙湧起,遮人蔽目,那副將隱約看見隊末有個親衛騰空而起。漫天流箭飛石,那人絲毫無懼,身影在大霧中飄搖不定,猶如鬼魅,連話音都似霧似風,唯有殺意森寒刺骨。

    「沂東陳氏,賣帥求榮,今夜血債血償,海祭蕭家軍魂!」

    「……蕭家?魏卓之?!」華鴻道大驚,驚的不是魏卓之身為大帥竟親身涉險,而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方才的殺招根本不是衝着元修去的,只是殺招來襲的一瞬,侍衛們自然而然地以為刺客要刺殺的是聖駕,豈能不疏忽陳鎮?這魏卓之是有備而來,目的就是取陳鎮性命,為他岳父報仇!

    可憐陳鎮一身武藝,膽識過人,竟命喪於此!

    「放箭!」華鴻道怒道。

    「來!」幾乎同時,魏卓之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來,他墜下的海面上不知何時停了一艘梭船,此船極小,形如梭子,竹桅木帆,吃水僅七八寸,容納兵力僅四人,戰時多為二三百船蜂聚蟻附,單艘趁着夜色霧氣出海,停靠於大船下方很難被發現。船上的兵勇聽聲為號,點起火把就擲向了高空。魏卓之在半空力道已老,踏住船身一旋,噴筒內鐵石齊飛之時,他已騰空而起,勾住火把上套着的草環就往船上一拋!

    大霧茫茫,白煙蔽目,那將領見到光亮冷嗤一聲開弓就射,長箭穿着火把呼嘯着離船而去時,卻聽啪的一聲!

    一隻罐子砸在倒塌的桅杆上,當空碎裂,火油如雨潑來,聞見氣味兒的人無不面色大變!

    眾人下意識地順着罐子的來處望去,只見一個南興海兵攀在船欄杆外,只露出半截腦袋,見人望來,沖人一笑,一撒手就墜入了海中。

    而就在眾人轉頭的一瞬,魏卓之屈指一彈,火摺子的光亮在煙霧中微若星光,無聲無息地落在船頭甲板上,火登時從桅杆底下竄了起來。

    與殺陳鎮之策一樣,那支火把不過是個誘敵的幌子。

    華鴻道等人明白中計時已晚,火勢很快封了艙門,而元修還在艙內。

    眾臣口呼陛下,哀叫哭嚎,護衛們從漏水的底艙下提水救火,甲板上亂作一團,使船搖擺不定,燒斷的船帆繩索滑向欄杆,少頃,船上火勢四起,濃煙滾滾。

    「帶人先走!」華鴻道對那副將喊了一聲,從一個經過的兵勇手裏奪過桶便將水往自己身上一澆,隨後悶着頭就想往艙內沖。

    恰在此時,房頂忽然一掀,兩名侍衛護着元修縱身而出,撥矢破霧,徑直落在了帥船上。

    群臣大喜,山呼萬歲,元修憑欄望向火海,手指艙室,口吐黑血。

    這時,南興的傳令船隻已到,南興海師聞令撤退,兩軍交戰,飛弩生風,鐵石擊浪,海上風急浪高,使船搖擺得厲害,群臣和將士們擠到了一側等待上船,船隨時有傾覆之險,而火勢已經吞了半艘使船,陳鎮的屍體救不回來了……

    軍醫們已久候多時,匆忙見駕之後一齊上前診脈,元修卻一直望着船上的大火,望着火光那頭兒漸行漸遠的南興海師,望着模模糊糊的小鎮港口。

    這是他與她此生最後一次相見,隔着船山大霧、茫茫火海,這火燒得海天昏黃,好似黃沙遮目的大漠,而那似幻似真的小港仿佛也如大漠之中稍縱即逝的海市蜃樓一般,她住的那一方是山水,四海難覓,遙不可及,以為苦苦追尋終能抵達,看到的卻只能是那景那人消散殆盡,此後餘生,再難相見。

    「阿青——」元修忽然運息提氣,憑欄大喊!

    這一喊,把軍醫們嚇得面色煞白,急忙勸止——陛下脈象細緩無力,氣血陰陽皆大不足,此等關頭大耗元氣,無異於自毀。

    元修卻不顧勸阻,破力喊道:「當心大遼——」

    喊罷,一口淤血沖喉而出,元修仰面倒下,四周頓時大亂!

    海岸上,暮青正望着熊熊大火出神,聽見喊聲不由一驚!

    大遼?

    呼延昊也在此?

    這不可能!呼延昊自建遼稱帝之後便大舉西征,而今帝國疆域急劇擴張,各族紛爭不斷,可謂國不可一日無君。大遼不同北燕,元修此番遠涉大圖是有倚仗的,一是北燕朝局穩定,二有廢帝黨羽接應,三有北燕海師可仗,呼延昊無此便利,大遼的局勢更不允許他入關渡海,久不在位。這人野心勃勃,絕不可能冒着失去帝位之險來大圖見她的。

    這念頭只是在暮青的腦中一閃而過,念頭尚未消逝,她已轉頭往長街上看去。

    就在她轉頭之際,長街上忽然有幾具屍體竄了起來!那幾人穿着燕兵的甲冑,滿臉是血,難辨容貌,擲來的兵刃在空中劃出道道雪弧,亮如明月!

    彎刀!

    「護駕!」侍衛們守住帝後四周,數人縱身迎戰。

    這時,忽聽一聲呼嘯,一道套索從道旁飛來,冷不防地套住了呼延查烈!

    呼延查烈在帝後馬後,四周護有侍衛和武林義士,但乍然發現遼兵,眾人都防備着暮青被劫,委實沒料到這幾個遼兵要劫的人竟是呼延查烈。這套索是草原上套馬使的,一旦被套住,牛馬之力都掙脫不開,莫說是個孩子了。

    呼延查烈一被套住就被拽向道旁,步惜歡瞅准套索,屈指要彈,忽見呼延查烈回頭看來,手中彎刀一揚,擋開侍衛射來的兵刃,任由那遼兵將他套上馬背,拿繩索一捆,駕馬而去。

    步惜歡若有所思地收回手,一邊攔住想要跳馬的暮青,一邊給侍衛們使了個眼色。月殺立刻率一隊侍衛緊追而去。

    「別追,這是那孩子的意思,你應該知道他的心思。」步惜歡打馬回頭,讓暮青望着呼延查烈遠去的方向,輕聲道,「聽說呼延昊豢養了一批狼衛,那幾個人八成就是了。只憑這幾個人,應該沒有在此動手的計劃。大圖離大遼太遠,呼延昊的手伸不到這兒,估計也就是派了幾個探子來,假如你到了北燕,他們在北燕動手的可能性倒是大些。只是元修讓他們提早暴露了,他們知道劫不走你,便對那孩子下了手,希望能將你引去。那孩子不希望你追去,他想藉機回大遼,也想保護你。」

    暮青眺望着呼延查烈遠去的方向,眼含熱淚,一言不發。她知道不能追,只是孩兒遠走的一瞬,她沒能忍住不追。到頭來,與其下馬去追,竟還不如坐在馬背高處目送,至少能多看見他的背影一會兒。

    「憑這幾個狼衛,侍衛們很快就會追上的,但……那孩子未必願意回來。」步惜歡將暮青擁得緊了些,她已不是孤身一人,這一場離別,他會陪她一起面對。

    半柱香的時辰後,鎮南大將軍魏卓之率遠洋寶艦三十八艘、護洋艦六十八艘、巡洋戰船等百餘艘戰艦抵港,大軍如鴉,戰船如山,萬眾山呼,帝後卻沒有上船。步惜歡一直陪暮青望着呼延查烈離去的方向,耐心地等。

    霧散星移,夜過子時,一匹快馬從城外馳來,月殺僅率了侍衛二三人回來報信,侍衛們在城外的山林里截住了大遼狼衛,但呼延查烈不願回來,只托他帶回了一條編着彩絡的髮辮。

    暮青將髮辮接到手中,許久無言。在胡人的信仰中,五色彩絡代表着黑鷹、白駝、灰狼、赤馬和金蛇,他們相信將在寺廟中供奉過的彩絡編入發中,便可使靈魂與神明相通,受神庇護,受賜勇者意志。胡人從不割斷髮辮,他們相信一縷髮辮就是一縷靈魂,死後要靈魂完整才能回到天神座下。這孩子把他的一縷靈魂留在她身邊了……

    暮青握着髮辮,強忍淚意,許久後,緩緩地將髮辮收入了衣襟里。

    步惜歡道:「命一隊侍衛跟在後頭,務必確保狄王安全回國。」

    「遵旨!」月殺領旨,卻未起身,而是垂首道,「啟奏陛下,罪臣護駕不力,有負聖托,願戴罪護送狄王回國,歸來之日,再於御前謝罪!」

    岸上忽然靜了,大軍和眾義士齊刷刷地望向高坐在馬背上的天子,見他望着馬下,目光淡漠,喜怒難測。

    「朕當年說過,從此以後朕不再是你的主子,你該問皇后。」

    此話聽着涼薄,月殺卻猛然一震,仰頭望向步惜歡時,一向冷漠的眼中剎那間仿佛盛滿了星光。

    皇后重情,一向仁慈,這事兒問她的話,她不但不會賜死他,甚至會顧念他有傷在身,不會允許他遠走大遼。

    果然,暮青問道:「讓神甲軍前往鄂族止叛防亂的主意是查烈出的吧?」

    月殺道:「回主子,是。」

    暮青道:「但大將軍是你,你不答應,事也難成。」

    「……」月殺沒有吭聲,他幾乎能猜到主子接下來會說什麼。

    「你做得對,終於有點大將軍的樣子了。」暮青果然這麼說,只是說罷望着城門笑了笑,她此生從未展露過這樣的笑顏,明亮和暖,至淨至柔,「我得知此事時是欣慰的,查烈長大了,你也像個朝廷的大將軍了。所以,在這城門前,我孤身奮戰之時,曾真的以為你們不會來了……見到你們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有多期盼見到你們……謝謝,你們來了,對我有多重要,或許超乎你們的想像。」

    說罷,暮青轉頭看向海面,使船的火仍在燃燒,大火那邊,北燕海師已經起航。狼衛混入了鎮子,元修曾經不僅想以她為餌刺殺阿歡,還想在帶她回到北燕後順手解決呼延昊吧?

    她無從知曉元修的傷勢如何,只是回憶起海上的那一聲小心,總覺得想起了當年在狄部和地宮並肩作戰的情景。

    「走吧,一起上船。我在此鎮海邊送別了我的戰友和孩兒,不想再送任何人遠行了。」暮青將目光收了回來,往步惜歡懷裏一倚,閉上了眼。

    ……

    嘉康六年十月初三凌晨,燕帝大敗,狄王遠走,南興帝後登船,海師艦隊浩浩蕩蕩地駛離了余女鎮的海港。

    兩國海師的離去留下了一方慘烈的戰場、一座空蕩蕩的邊鎮和一個內亂不堪的大圖。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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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然怎對得起那些人處心積慮排演的大戲?



第四十九章 不欺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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