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龜答道:「明公為國朝名將,先從大王破郭逆白駒於豬野澤,月前復連破兩郡胡部近十,旬日間,侵略如火;來日大王用兵,明公必為心膂。」
這一通馬屁,拍的莘邇麵皮發紅,他謙虛地說道:「郭白駒、索重之敗,全賴大王英明,麴侯轉戰無前。唉,那一場仗,打得着實慘烈,要非蘭軍侯捨命相救,我差點戰死。」
「還有這樣一段險情?敢請明公說給龜聽聽。」
莘邇便把當日的驚險說給張龜。
張龜聽完,說道:「蘭軍侯可謂忠勇了。」
莘邇心中一動,想道:「我與寶掌的那事兒,是不是也可做個揚名的談資?」從容一笑,說道,「說起蘭軍侯,最早我倆認識的時候,他對我可是很不服氣的。」
「龜敢請聞其詳。」
莘邇就又把蘭寶掌追毆禿連樊、他鞭打蘭寶掌以及令蘭寶掌給他守夜、半夜叫阿丑送衣服給之的往事,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
張龜只聽到一半,就如莘邇一樣,發覺此事可作揚名之資。
他低頭琢磨了會兒,說道:「恩威並用,收服桀驁的胡率;鏖戰遇險,明公臨危不亂,障馬自斗,胡率感明公恩德,拼死馳救。哎呀,明公,這可是一段好故事啊!」
「是麼?」
「龜敢請明公允許,將此事補入為明公揚名的數事之中。稍等時日,等到傅公、氾太守兩事傳播開後,首先再取此事與明公取信於胡的事隨之宣揚,兩個正好一對兒,對象都是胡人的小率,一個顯出明公的恩威,一個顯出明公的信義;自斗一節,並能顯出明公的沉着膽勇。」
莘邇撫髭微笑,說道:「好,好,聽你的。……你接着說。我雖不敢稱名將,但深受主上大恩,主上委三郡軍事於我,來日主上用兵,不管用不用我,我是一定要主動請纓的。」
「是,明公忠義,龜滿心欽佩。只是,如明公所言,大王既以委三郡軍事於明公,想來當用兵之日,不需明公請纓,也一定是會重用明公的。」
莘邇點了點頭。
張龜說道:「三郡者,特別西海郡,是敵柔然的前線。當大王用兵之日,如攻柔然,則明公必為前驅;如擊蒲秦,則明公將為防禦柔然入侵的干城。柔然固然不及蒲秦,可就像龜剛才說的,其民蠻,不畏死,且其部眾;與之斗,亦非強兵不可。
「明公用兵如神,精研《孫子》、《司馬法》,嫻於軍陣,自知欲得強兵,甲械與操練,缺一不可。軍資諸物有朝廷備之,而操練卻只能由明公親力親為。」
「不錯。」
「龜所言的『軍事為主』,意即於此。」
莘邇心道:「意思便是令狐奉數年內就要用兵,我坐在建康這個地方,不管他打蒲秦、還是柔然,都沒辦法置身事外,上戰場是必定的;所以,趁着他還沒開打,趕快把兵馬練好。」
想了一想,同意張龜的這個判斷和提出的建議。
張龜的智謀可能不是第一流的,但他此前整天跟着張金,張金這個人,隱居是為了邀名,並非真的隱士,不過是在待時而動,等待一個最佳的出仕時機罷了,所以對海內、國中的局勢非常關注,張家是上流閥族,消息靈通,有心之下,所得更多,連帶着,張龜也聽到了很多,因此,在全局的眼光和長遠的見識這塊兒,他算是建康郡、以至定西國內一等的。
莘邇雖知令狐奉野心勃勃,對外用兵是早晚的事兒,可說實話,他到任建康郡以來,治理郡內、搞收胡,已經是焦頭爛額,還真沒有功夫細想令狐奉用兵與他督三郡軍事有多少的關係。
這時聽了張龜的話,他自覺開拓了視野,對自己目前在定西國的位置,深入一點說,對自己在令狐奉心中的位置有了新的定義。
莘邇消化了一下收穫,問張龜道:「如何練出強兵,君可有教我?」
張龜看的書不少,但從沒看過兵家的書,怎麼練兵,他一竅不通。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他老老實實地答道:「龜不通兵法,練兵之道,一無所知。」
人皆有其短,莘邇從不求全責備,聞言亦不失望,笑道:「方今亂世,兵法還是要讀一點的。」
「是。」
「軍事為主,我已知道了;政治為輔,具體是什麼意思?」
「軍事既然為主,政治自為從屬。」
莘邇問道:「如何從屬?」心道,「要我搞軍國,不,軍郡主義麼?這怕是搞不成的吧?」
張龜卻非此意,他答道:「用兵於外,首要的條件是國內安穩。影響安穩的因素很多。放在我定西來說,主要在兩個方面,一個是郡縣,一個是胡夷。大王為充實兵力,現行收胡之策,胡夷這邊可能會生變局;於此情形下,郡縣的穩定就越發重要了。」
莘邇拊掌說道:「君言甚是。」問他道,「如何穩定郡縣?」
「上依名族,下治鄉里。」
「哦?」
「本郡右姓,麴、高、史最盛,次者殷、陳、段、劉、樊、王,亦縣豪也。諸姓在地方很有聲望,素得百姓從附,郡內三府、三縣官寺的吏員也多是他們各家的宗族子弟。
「明公欲使郡穩,不能不依仗他們。」
莘邇笑道:「君少說了一個,最盛者應是張家吧?」
張龜肅容說道:「張金父子勾結胡酋,明公明察秋毫,不畏權勢,捕拿檻都。龜料今之郡內,諸姓必皆震恐,明公正可藉此示以寬柔,寬猛相濟,可得諸姓用矣!」
對他的此策,莘邇暫不表態,笑道:「你且說『下治鄉里』。」
張龜應了聲「是」,說道:「郡下為縣,縣下為鄉,鄉下為里。鄉里,實是穩定郡縣的基石。鄉里治,則郡縣治;鄉里亂,則郡縣亂。惟今鄉里,雖非大亂,卻有致亂的隱患。」
「是什麼?」
「便是鄉里豪強。」
「豪強?」
「是。」
「你說的是塢主麼?」
「差不多。我建康三縣八鄉,數十『里』。各鄉都有塢堡,塢堡的塢主多是當地的鄉薔夫、里魁、亭長,雖然舉任自郡縣,食國朝俸祿,但無不招納亡命,侵陵鄉里,魚肉百姓;乃有勾連盜賊,行兇作惡的。此輩現在雖然還沒有造成大害,但民怨以久,不整治之,恐為後憂。」
鄉里豪強橫行的事情,莘邇有所聽聞,只是一來,他之前忙於收胡等務,暫時無暇理會;二來,他身為郡守,與鄉里到底隔了一層,情況也不是十分了解。
莘邇說道:「我居郡府,耳目不明,未知鄉里之中,何家何姓最為民患?」
「樂涫蔡氏、會水龔氏,此兩姓民怨最深。」
莘邇瞅他幾眼,心道:「沒提張家,麴家也沒提。」
樂涫城外沒幾里便是張家的塢堡,抓張金前,莘邇為保證不生變亂,對他家的這個塢堡做了全方位的查探。隱瞞戶口、逃稅避稅、強佔民田、欺男霸女等等諸事,張家沒少干。
本郡的麴家是麴碩那個麴的支脈,麴碩一脈歷在朝中顯貴,郡中的此麴仗其權勢,壞事也是干盡。
要說民怨,那什麼蔡氏、龔氏,哪裏比得上張家、麴家?
莘邇欲待相問,轉念一想,醒悟心道:「是了,張龜不提張、麴兩家,料亦非是因對張家還念舊情。他雖是張家遠支,先與郡縣俊士交遊,繼為張金門客,日常接觸的又皆是名流,想來對他自身『名族子弟』的身份是相當認同的。既然如此,他自就不會提張、麴這些他的同類。他建議我『上依名族』,從中也可看出他的此點政治認同和立場。」
想明白了張龜的政治出發點,便收回了問題,不再開口問他。
名族與豪強,相同又不同。
廣義的豪強,包括了擁有強大地方勢力的名族。狹義的豪強,指那些沒有能走出鄉里、進入州郡或朝廷的強宗大姓。張龜提的「豪強」,主要指後者。
張龜不知莘邇心念電轉,通過他的幾句話,已把他的政治立場分析了個透徹,總結說道:「上依名族以行政,下懲豪強以安民。上下並行,郡縣自穩。此即龜之『政治為輔』。」
打擊豪強這一條,甚合莘邇心意。
只要有點良心的,都不可能坐視惡霸欺壓百姓,一時沒法為劉壯祖孫報仇,至少可以為治下的百姓們做主。百姓的日子過得太苦了,莘邇知自己能力有限,但在權力範圍內,能做一點是做一點。
上依名族此條,不太合莘邇的心意。
但仔細想想,目前來說,要想郡中安穩,還只能非此不可。
張龜的「為」與「不為」到此講畢。
「為」者,練兵為主,其次依靠名族,打擊豪強。
「不為」者,他沒有說,也不必說,「為」的三事之外,其它的就是「不為」。「不為」不是說什麼都不做,農業、經濟、商業等等,當然不能放棄,但不用投入太多精力,交給屬吏去辦即可。
張龜的這番「治郡獻策」,從海內到國內到郡內,幫莘邇理清了思路,他對此大致接受。
不知何時,堂內昏暗起來。
莘邇看不大清張龜的面容了,方才意識到暮色已經深沉。
張龜在谷陰住了不少天的牢房,從谷陰回來,六七百里的路程,又連家都沒回,就來拜見莘邇了,長篇大論下來,精神疲憊。
趁說完的空兒,他告聲罪,喝了口酪漿,儘管竭力坐直,難免形色萎靡。
除了治郡的主導思想以外,近月來,困擾莘邇的還有兩個問題。
主導思想從張龜這裏得到了答案,證明此人不是大言之徒,果是有謀略的,因雖見他精力不振,莘邇在親手點了燭火後,卻忍不住還是問出了那兩個問題,希望能夠從他這裏得出對策。